温情之沼与欲望之海

——长篇小说《凤凰折翰》评述

云南大学中文系主任、教授  牛军

如果我们随时关切着周遭的声音，关切着人们的际遇，则多少会在王定才老师的当代长篇小说《凤凰折翰》中发见一些似曾相识的人物与情节，并能及时升起怵惕之心。它是介入现实且深怀反思的，它是宣善同时刀笔向恶的，它如浮世绘展示了一桩集资迷案，并以解剖刀般的笔法将其中伪装层层拆解给我们看，迷狂与死亡，欣喜与绝望，往往只有一步之遥。它值得每一个渴望财富或渴望生活的人阅读，作为警钟或明镜。

本来，追求更优容、闲适、畅达的生活，并没有什么值得诟病或唾弃的，子曰“富而可求也”，但他又说“不义而富且贵，于我如浮云”。《论语》的教化是极具时机性的，他并不导人追求某种含有凝滞定相的生活，因而在语境中言说，淡泊固然值得尊崇，追求财富亦并无可耻之处，但若不合于天道，则于德上不可载物；于人，必不可久长。他的苦心之言到至今生机勃发，我们看到小说中的“金凤凰”时依然会感受到先哲的明智，一念地狱，那邪枉炽结的恶念一起，则无论如何矫饰傅粉，面若满月流光，却如何能得善终呢？

这样的道理说来似乎平易浅近，但生活之境却犹如沼泽，缓缓渗透而能吞噬人于无形。小说中一桩惊天之案，牵连着的却可能是我们身边的任何一个人，它带着温情的面纱，含情脉脉地向你靠近时，会小心地使用语言，巧妙地建构着关于财富的神话，如果神话太过远大空疏，则它会用不易察觉的机诈将之拆解为一个个直观可感的故事，免费赠送礼品、免费旅游、生日晚宴、集体婚礼、公司上市、健身理疗等，嘘寒问暖，每一桩美好事件的背后皆是由谎言精心织就的迷情罗网。它不需要多么深邃，只需要妥善地觉察人心中的凄惶与梦想，再加以利用就可以了。养生、休闲、经济杠杆带来的巨额利润，乃至随时身着慈善或关怀的霓裳，使你如何不在时间中起信，如何不在一次一次精心营构的场景或事件中泥足深陷呢？人们所相信的难道真的是一个来自乡村、白手起家的女子，是一个具体的形象吗？更切近本源地看，或者使人们笃信不疑而最终导致人财两失的乃是心中浮荡燃烧着的欲望。欲海浮沉，无可自拔。如果你孤独，有人来问候关怀；如果你贫穷，有人来巧施妙手，以少量的金钱撬动巨额的财富；甚至如果你畏惧死亡，有人前来导引养生之术；如果你老无所依，有人前来倾力相帮。面对那些语言越甜美，声音越温柔，笑容越阳光，行事越妥帖，处世越机敏的人，或许我们就更该小心了。

这样的温情陷阱，如何避免，如何逃离呢？书中的“金凤凰”之所以能够成功骗取诸多民众的信任，继而使人倾囊相授，所利用的难道不是人性深处的惶恐与焦灼吗？恐惧年迈与孤独，恐惧财富的匮乏，甚至恐惧我们终不可战胜的自然的死亡。人时时感受到生命的繁难与促迫，这恐怕才是“金凤凰”或任何一个引诱者生存繁衍所依凭的温床。当然，这样的引诱者带着太过善良或娇媚的面具而居心无比阴险促狭，给人希望而重创之，甚至造成家庭离散，夫妻反目，其百死何赎。

但深究之，每一个人的心里都住着魔鬼，他盘桓着，栖居着，等待黑暗随时将他唤醒；如果我们不能自立自度，振拔而出，则靡菲斯特终将找到他的浮士德，一如“金凤凰”终究将与吴纯相遇。是谁在召唤着吴纯的挫败呢？或许并非任何具体的形象，而是吴纯或我们每一个人的自心而已，这正是“祸福无门，惟人自召；善恶之报，如影随形”。而小说中的每一个失败者又应当去哪里寻求反思呢？去责怪那条引诱你的毒蛇吗？那毒蛇自根自本住在我们自己的心中。

吴纯，他更像一条线索，一个视角，一个表征，言说着一个普通人的追逐与失落。他平地起波澜的生活告诉我们安守平静、知足常乐，或许真的未必算得是一件太坏的事情。什么风浪不由平地翻起，什么交恶不在友善中开始，什么死没有生，什么分离没有相聚，什么痛苦不曾欢欣？

“金凤凰”，这个名字或许含有一些象喻的色彩。我们今天习惯用凤凰来形容一些极力攀附之人；而那攀附的道路，幽暗曲折，未必可与外人言说；那希图不惜一切代价而要栖上高枝的，则最终未必能够承受登高必跌重的后果吧。《老子》言“金玉满堂，莫之能守；富贵而骄，自遗其咎”，他以一种减损的智慧开显着恍惚鸿蒙又活泼生动的道本。我们在今天这样快节奏的都市生活中，多数人只是忙着不断给自己的容貌、职位、名分、权力、财富等进行增益与索求而已；则于此时戒惕反省自己，尤其是静心领会《老子》“少私寡欲”、“抱朴守素”的思想，显得尤为必要且正合时宜。

小说行文明快流畅，情节舒张合宜，细节展示生动真实，人物塑造性格鲜明，结局惩恶而扬善，对于人性的演绎合情合理，传导了目前所亟需的正面积极的能量。尤其值得称道的是王定才多年的新闻写作功底，对于现实问题的捕捉十分敏锐，调查细致，又具有传统报业人的直言精神。其苦功可见，其精进可佳，其真实可读，其情理可思。凡此四可，特作此文以评之。